在《孟子》公孙丑章句下篇“归葬于鲁”一章里,孟子提出“不以天下俭其亲”的观点,也就是不提倡薄葬。在战国时代,各国违道僭礼、实用主义至上的大背景下,孟子这一观点受到很多人的质疑,包括他的弟子。
因为母亲去世,孟子从齐国回到鲁国办理丧事。他的弟子充虞负责督造棺椁,按照孟子的要求,棺椁用上等的木料,厚达七寸。充虞对棺椁的造型规格和制造工艺非常有研究,在他看来,孟母的棺椁未免过于华美了,似乎有铺张浪费讲排场之嫌,不符合儒家“温良恭俭”的风格。
提到孟母,可谓家喻户晓,谁都知道孟母三迁、择邻而处的故事。孟父去世早,孟子是在母亲的抚养和教育下长大的,他与母亲的情感必然极为深厚。相信充虞也能体会孟子的心情,丧礼办得隆重一些,也是可以理解的。
但是,充虞毕竟是孟子的弟子,十分好学,他仍然想问问老师,用这么好的棺椁,从儒家义理上能解释得通吗?等到丧礼结束,充虞终于有机会,向孟子提出这个问题:“木若以美然?”棺椁似乎太华贵了吧。
孟子说,上古时期对棺椁的厚度没有礼法规定,中古时期礼法逐渐完备,规定棺七寸,椁的厚度与棺相称。从天子到百姓都一样。这不只是为了美观,而是只有这样才能让人感到安慰。不符合规定的尺寸,心中就会感到不踏实;没有钱置办棺椁,也会感到不踏实。既能符合规定尺寸又付得起钱财,古代的人都会这么做的。为什么我不可以呢?
孟子当时身为齐国宾师,自然是不差钱的。他之所以用七寸的棺椁,只是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遵守了礼制,并非有意厚葬母亲。假如经济条件达不到,他当然也不会强求符合礼制。
“且比化者,无使土亲肤,于人心独无恔乎?吾闻之君子:不以天下俭其亲。”能够使去世亲人的肌肤避免直接淹没在泥土之中,子孙心里难道不欣慰吗?
注意这个“恔”字,道出了儒家重视丧祭之礼的智慧。之所以提倡按照礼制举办丧礼,是为了生死两相安。逝者之遗体安于地下,生者之心灵获得安慰。“恔”的意思是快慰,畅快。亲人去世带来巨大的悲痛,心中便如堵着一块石头。适当的礼制和仪式,可以让人获得安慰,移开心中的石头。
再加上服丧三年,使悲痛得到充分的表达和释放,生者的心中便不再有遗憾,顺利完成由丧礼到祭礼的过度。丧礼属于凶礼,而祭礼属于吉礼。从丧到祭,也便是从凶到吉。人的心中不再有悲痛,而是对逝去的人怀着温暖和感恩。在这个过程中,人的心灵受到一次彻底的洗礼,变得更深厚、更慈悲、更踏实。
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讲,父母去世给子女造成的丧失感,对人的心理冲击极大,形容它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。如果他的哀情不能得到充分的表达和释放,就会把情绪积压在心中,对后来的生活造成各种潜在的负面影响。西方心理学将这种影响称为心理创伤后的应激障碍。
儒家的丧葬礼制,可以十分有效地避免心理创伤后的应激障碍,让人抚平伤痛,放下包袱,轻松进入新的生活。可以说,这是既合乎天理又合乎人情的礼制。然而在先秦时期,儒家的丧祭文化却受到各家学派的批判。
齐国宰相晏子曾对着齐景公数落儒家的问题,就包括这一条:“崇丧遂哀,破产厚葬,不可以为俗。”厚葬绝不可以成为风俗,否则国力将衰矣。
墨子对儒家的意见更大,他认为埋个人不需要花那么多钱,费那么大事。把人埋了就不要老哭了,赶快从事生产才是正道。又说,“其为败男女之交多矣”,因为服丧日久而身体无力,心情不佳,大大影响了夫妻生活,很可能导致生育率降低。如果所有人都按照儒家的丧葬之礼来埋人,这个国家必然灭亡。
韩非子也认为儒家在丧葬问题上过于偏执,“破家而葬,服丧三年,大毁扶杖,世主以为孝而礼之。”为了埋人而花光了所有积蓄,甚至要举债而尽礼。埋完了还要服丧三年,导致孝子身体非常虚弱,不拄着拐杖都站不稳。既不能生产,也不能打仗,而统治者居然还认为这是孝道,对他表示尊敬。
所以,不要以为提倡丧事简办是现代文明社会革除陋习、移风易俗的进步,其实早在先秦时期,就已经刮起了这股风潮。许多学派指责儒家提倡厚葬,劳民伤财。
然而,这些批评并不符合事实。因为儒家既不提倡厚葬,也不提倡薄葬。如果要用一个词来说儒家的态度,那应该是“礼葬”,丧礼要符合礼的精神——遵循天理又符合人情,或者说要合乎人性。
如果按照墨子和韩非子倡导的简丧,下葬之后要尽快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,这是违背人性的。为什么这样说呢?请看现代心理学家的共识:对待心理创伤,最好的方法是直面并接近它,而不要试图逃避。强迫恢复正常的生活(转移注意力)只能适得其反。当受到心理创伤的人试图融入正常人中间时(我们中大部分人是这么做的),他们只能感觉自己格格不入。
回头来看现代人的丧礼,一天两天就结束了。有些人甚至连孝服都不穿,只戴一个袖箍,丧礼仪式也非常简略。虽然现代人父母与子女间的感情远不如古人深厚,但创伤依然是巨大的,需要一定的形式和时间来释放情绪,表达哀伤。
孟子虽然没有明确说出这一层意义,但是儒家丧祭之礼的内涵,又远比心理学深厚得多。“不以天下俭其亲”,不难理解。财物和亲人,在人的心中哪一个更重要呢?如果为了爱惜财物而薄葬父母,是厚于物而薄于亲,于心何忍?